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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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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著傅與喬的背影, 她的頭又疼了起來,悲憤之下喝了兩大口艾草補腦液, 她確實需要補補腦子了。

月份牌上寫著民國十四年八月十二。

這一年,陳垣還在北京研究他的宗教史, 陳寅恪從歐洲回國任教, 傅斯年仍在德國學習;斯賓格勒已經完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,湯因比還在醞釀他那浩瀚巨著。而她自己, 還在為眼前這些事糾結, 不僅成不了大師, 連瞻仰大師的時間都沒有。呂思勉來了滬江大學,近在眼前,她連課都沒去旁聽一節。

這並不是一場民國一月游, 她沒法隨心所欲,“既自以心為形役”在她這裏有了新的解釋。

她寄居在身體裏無非兩種可能。

一是傅少奶奶的靈魂完全消失了,也就是早死了兩年。

二是她倆的靈魂各自換了新的寄主,可能一會兒就會換回來, 可能永遠也不會換回來。

她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, 可到底還是有, 那點兒火苗總在眼前晃, 開始是燈光是希望, 到現在卻成了行刑的烙鐵。她不必為死人負責, 卻必須為活人負責。

她誰都想對得起, 可到現在誰他媽都對不起。她最開始是想為著傅少奶奶而活的, 她總想著沒多久她就能回到2017了, 自己的個人意志不重要,她不能去破壞她的生活;到後來,她的個人主義就冒頭了,可她又完全不能為著自己而活。兩相撕扯下,她活成了個四不像。

民國十六年農歷八月,傅少奶奶死在去往巴黎的那條大船上。到了那天,無論她回去與否,她都能完全解脫了。

杜加林自己一人坐在沙發上,手裏握著大半瓶艾草補腦液,她已經無法判斷離婚到底是出於原主的意志還是自己的個人意志了,但無論如何,她只有一個想法,就是必須要離開他。唯獨離開他,才能終結這種不平等。

她太想跟他平等了,這種念頭超出了一切。她開始以為他這樣對待自己,是因為她是一個女的;直到她看到了他和顧小姐在一起的樣子,她才意識到,他這樣對她,只因為她是她。於她而言,愛是奢侈品,平等是必需品。尤其是他,別人怎麽看她可以不在乎,可換成他,她就忍不了了。盡管他遠不知道她是誰,但她還是希望當精神交流的時候他能正眼看一看她。

她不光精神上受著折磨,肉體也不好過,杜加林讓小翠給她貼了兩幅膏藥。她這腰摔得太是時候,給了她離婚的理由;她這腰也摔得太不是時候,做什麽也不方便。

第一要做的就是清點財產。她有五千賭彩得來的現款,周先生又送來了五千塊。不得不承認,她店二成的股份現下遠不值這些錢,她確實在這方面占了他的便宜。可他會因為她把錢還給他而停止寫小說嗎?不會,他或許還會怪她違約。所以錢該用還是得用。

這些錢,還她當初開店用的費用遠遠夠了。至於傅少奶奶這幾年的花銷,按理說她是不必還的,而且她也確實沒錢還,傅少奶奶三年至少要花了兩萬塊,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。

如果她考慮到傅少奶奶還可能會回到民國的話,她就應該忽略這筆死賬,因為這會有損她未來的生活質量。但她還是決定自私一把,明賬上她花了兩千五,但她最後決定還他一萬,現款是不能全動的,只能打別的主意。

傅少奶奶的衣服太多了,單、夾、皮、棉、紗,西式的中式的光是清點就費了好一番功夫。與衣服搭配的各類首飾,翡翠、金子、鉆石,整理起來實在驚人。杜加林按照傅少奶奶的日記將她的衣服首飾按最喜歡的、一般喜歡的、可有可無的分了類。她大多東西處於有錢有閑階層的沖動消費,十分喜歡的並不很多。杜加林決定將她最喜歡的拿走,其他的東西折算了個數目,決定先放在傅家,如果她帶不出去,她就把它當做債務的一部分還給他們;如果能拿出去,她就當了,當票留著,以後或許可以去贖當。

收拾完了,她第一打算就是搬家。也是趕巧,杜加林之前為裴小姐尋過房子,當時房東還有兩間房要出租,她想著自己早晚要搬出來,便也簽下了半年的租約,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。

他回家來,免不了又要同她爭論,她自認不是他的對手,還是先出去得好。離婚的細節可以商量,但決定總不能改了。而且,她只有真正地離開這裏,才能冷靜下來。

傅與喬在她走了之後才到的家。

美國的地價每天都在漲,他在美國佛羅裏達花八萬美金買的那塊地已經漲了一半,世界經濟形勢總體是好的。別的國家的人都在買房子,而上海的人都在租房子,

房價貴是一方面,時局動蕩也是很大的影響因素,他新在閘北投資了一塊地,如果蓋成專供平民居住的住房,自然不會賺多少錢……傅與喬一工作,便把家中的不快全都拋到了腦後。

等自鳴鐘響到六點的時候,他不得已又被拉到了現實的瑣碎之中。傅少爺並沒有想到這位太太要來真的。他在英國留學的時候,留學生中普遍彌漫著一股離婚的風氣,不過蠢蠢欲動的都是男性生物,偶有幾個受家庭資助而又想離婚的女性,都是找好了下家。他因為充分享受了婚姻的好處,倒從沒想過離婚。

他雖然不讚成歐陽關於婚姻的那一套哲學,但無論如何,有這樣一樁婚姻存在並不壞,他不討厭她。況且他是一個在乎聲譽的人,在民國十四年,離婚並不是一件名譽的事情。何況還有他的父親……

離婚對他百害而無一利。她太激動了,好像他不同她離婚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。也許他不該講那通實話,但是他在這件事上也不能欺騙她,讓她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。

回家的路上,他特意去了趟珠寶店。這是家法國人開的店,夥計是個安南人,不過也會說幾句法語。他一進門,便開門見山用法語問有鉆石嗎,夥計一見他便認定他是大顧客,忙把店主請了出來。那個法國人最先拿出一個紅色的盒子給他看,裏面是一顆大概五克拉的黃鉆。他看了幾次都沒滿意的,店主看他是真想要好的,便引他到了樓上開了保險箱,拿出一個寶石藍的絲絨盒子,然後故作神秘地打開,裏面躺著一顆粉紅鉆,看上去大概有七克拉的樣子。

鉆石他倒滿意了,可戒托並不理想,不過鉆石的亮度自可彌補這些缺陷,他急著要拿戒指去敷衍她,也顧不上這些細節了。開了支票,收好單據,便開車回了家。

令他沒想到的是,他這位太太已經走了,只留給他一封短信。

令他更沒想到的是,這封信是他的妻妹交給她的。杜二小姐告訴他,她姊姊已經搬走了,她自己也要很快搬到學校去了,很感謝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的照顧。說完她又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向他:“你不必勉強自己,姐姐已經決定放你自由了,你以後便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。”

傅與喬覺得她這話完全莫名其妙,他使勁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“她跟你說了什麽?”

杜二小姐猶豫了一會兒說道:“按理說,我是不該幹涉你們家務事的。姐姐能走到這一步,我很感動,更加震動。我沒想到她能有這麽大的覺悟,能主動提出離婚,既然如此,你就不必再有心理上的包袱了。她一個女子,學識又有限,能為了你自動攬下社會上的種種壓力,免除你的嫌疑。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她的好心才是。”

“她去哪兒了?”她又對人說了什麽!好像她離婚多麽無私無畏,都是為了他不得已而為之。

“她說等你想好了,她會主動聯系你的。”

杜二小姐回傅家的時候,正遇上她大姊要出門。杜加林本來是想留封短信給她的,但見到她回來,便決定同她談一談。

杜加林之前拒絕不了她來上海,後來又阻止不了她在上海讀書。眼下她要離婚了,她自然要為她之前的優柔寡斷付出代價。

“我要離婚了。你如果願意住校的話,我可以負擔你的生活費。當然你如果堅持留在傅家的話,礙於兩家的關系,我想他也不會怎樣。”

“姐夫要跟你離婚?”這倒出乎杜二小姐的意料了,來傅家的這些天,她這位姐夫並沒表現出對包辦婚姻的不滿和不得已為之的痛苦。她當年的琦念也就因之斷了。她有自己的驕傲,她大好年華,不缺裙下之臣,傅與喬再好,他不喜歡她,她也犯不著單相思。

“他不忍心要同我離婚,所以只能我提出來了。”

“為什麽?” 不是她看不起她大姊,她離了婚絕對找不到比現在這位姐夫更好的了。就連她自己,雖然看重精神,也不得不承認,她是有點羨慕她的物質生活的。杜家子女中的六分之一和傅家唯一的少奶奶相比,自然是欠缺了點分量。況且,她父親雖然號稱開明,但也絕對不支持兒女離婚的。她一提離婚,無異於眾叛親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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